穿過時光隧道 一女中60級仁班 胡守芳
聽說我年底要去台灣參加高中校友重聚,好友瑪莉調皮地追問:「可不是去會高中時代的男友吧?」這個土生土長的加拿大人當然不知道四十年前的台灣有多保守。中學男女分校,就是為防止異性交往。還有那嚴格的「髮」規,男生平頭,女生耳上一公分,彼此對望都覺尷尬,哪還生得出情意?
老實說,參加這次的北一女同學會主要是想帶丈夫同遊花東。早先在台灣住了二十多年,我卻一直沒去過東海岸,看到行程安排乘坐台鐵自強號,不由得勾起了幾縷往日情懷。大學時我讀東海,常搭火車往返台北台中,一路上會穿過幾座山洞。望著窗外的田野風光被黑暗吞入又吐出,忽明忽暗的光影反射在玻璃上,常讓我有種穿越時光隧道的幻覺。不過當時還太年輕,對未來盡是美好的幻想與期盼,全然不知前行的道上即將出現一連串嚴酷無情的考驗。
先是大三那年意外發現腹部長了腫瘤,我連考慮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推進了開刀房。事後我才知道切除的是卵巢和子宮。醫生雖未明說是癌症,卻安排手術後在我腹內注射一劑放射性同位素。我當時對自己的病情倒不在意,只擔心身為獨子的男友在重重的家庭壓力下會失去對感情的執著。
但要發生的總躲不了。大學畢業後我抱著一顆破碎的心離開台灣,到加拿大讀比較文學。誰知一學年還沒結束,卻又發現自己罹患血癌。厄運接二連三而來,彷彿非把我置於死地不可。然而就在同一天,一個與我相識只有幾個月的加國朋友蘭杜,在得知這壞消息後立刻向我求婚。我的人生從此就像過於營造的連續劇情節,充滿了戲劇化的悲喜轉折。
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兩三年,我決定放棄碩士學位,轉讀室內設計,把探索這個新領域當作人生最後的里程碑。蘭杜此時也進了醫學院,他開始大量搜閱醫藥刊物,想找到根治血癌的療法。當他聽說美國西雅圖的賀金生癌症中心已於幾年前開始骨髓移植的臨床實驗,就立刻查詢細節,並著手安排我和兄弟姐妹做血型配對測試。
兩年很快過去,拿到室內設計文憑後我馬上就找到了工作,我的病情在藥物控制下一直很穩定。然而半年後,每週例行的驗血報告顯示病況進入了末期。雖然這時我們已知道二姐與我的血型相合,也知道賀金生中心有最好的骨髓移植醫療團隊,但昂貴的療程遠遠超出加國健保支付的範圍,在此緊迫的情況下要去哪裡找錢?
蘭杜卻沒放棄嘗試,他立刻拿起電話向政府單位求援。官僚辦事能有多少成效,此舉在我看來實在太天真。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卻發生了。一個管理省府緊急醫療經費的公務員居然毫不延誤地召集委員會成員舉行電話會議,在短短半天內就做出決定,同意支付這筆醫療費。
滿懷著感激和期盼來到賀金生中心後,我才驚覺自己即將走入生死分界。移植前的殲滅療程徹底摧毀了原生造血功能,要等新骨髓落地生根才能重建免疫系統。但置死而復生的代價卻很高,高量的電療化療造成嚴重的後續效應,我口腔潰爛,腸胃翻攪,鎮日捧著個臉盆嘔吐。隨著異體骨髓細胞日漸增生,也開始出現攻擊宿主的排斥反應,我的膽管堵塞,膚黃面黑,得靠著類固醇之類的藥物來壓制。
三個多月後當我終於獲准出院,才知道自己竟是三個年齡相當、患同類型白血症、也同時接受移植的病人中唯一的存活者,而另外兩人移植前都處於病情穩定的緩解期。不過要舉杯慶祝還太早,日後的變數是醫療團隊也無法預測的:免疫功能未恢復正常前有可能感染病毒,恢復正常後又可能加劇對宿主的排斥反應;體內也可能還殘留著癌細胞導致舊病復發。
人生走到這地步,活著未免太沉重。但轉念一想,未知、無常不都是生命的實相?與其為那許多「可能」每日戰戰兢兢,不如痛痛快快地活一天算一天。回想過去兩三年,探索新領域、學習新知不但帶給我極大的樂趣,也減輕了不少身心苦痛。於是,等醫生規定的半年隔離期一過,我就出外找了一份室內設計工作。一年後,我又心血來潮申請到大學讀建築,從此展開了二十多年從學生到實習到開業的建築生涯。
這二十多年當然不是風平浪靜。繼黃疸病後又出現了全身肌肉發炎,伴隨著長期的腹痛、口疳等毛病。電療造成的乾眼症也逐漸惡化,終於導致角膜潰瘍,幾乎失明。但幸好我久病成醫,漸漸學會因應和調理,而度過了一次次難關。
四十歲那年,我又決定再出發探索新領域,不過這次我選擇了往回走,走向年少時熱愛的文學。走著走著,我忽然領悟到:其實每個人打出生那天就已走向死亡,只不過我在半途就被死神攔截,前路既斷,我只好掉頭往回走,這一走倒走回了生路。這麼多年來不斷逼迫我往生路走的居然是死亡,人生實在充滿了玄機!
穿過四十年的時光隧道,我這個歷劫歸來的老靈魂此刻正坐在前往花東的列車上,周圍坐著許多同年畢業的北一女校友。望著一張張似曾相識的面孔,聽著欣喜重聚的招呼談笑,我不禁也歡喜地拍拍身旁的丈夫說:「活著,真好!」
(2012年1月26日於加拿大溫哥華) |
- Jan 30 Mon 2012 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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